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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子和李斯對于“歷史時刻”的認識
我自己也十分重視荀子,多次帶學生系統(tǒng)研讀《荀子》文本,還在2013年寫過一篇《賢能政治:儒家政治哲學的一個面向——以〈荀子〉的論述為例》。在我看來,荀子所處時代,處于許倬云先生所提出的“新型國家”建立的前期。判斷一個思想家的偉大程度,要看他能否對自己所處的重要的歷史轉(zhuǎn)折關(guān)頭有清醒的認識,并建立起獨特的“歷史意識”。荀子肯定屬于這樣的人,他極大地豐富了儒家思想的層次性。
為了在其“歷史意識”中貫徹儒家的價值觀,荀子認為“君子必辯”(《荀子·非相》)。他批評墨子太注重功用,批評惠施、鄧析“不法先王,不是禮儀”(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)等等,同時,他還必須反思儒家內(nèi)部不同的思想傾向。引人關(guān)注的是荀子也批評了孟子和子思,認為他們“略發(fā)先王而不知其統(tǒng)”,指出孟子、子思之言會令人誤解為孔子之意而貽害后人。
在荀子這里,他對儒家傳統(tǒng)當下意義的認識集中體現(xiàn)在“先王之道”和“法后王”這個議題上。有人說,強調(diào)先王是儒家的傳統(tǒng),而“法后王”則是荀子的創(chuàng)見。或者可以說“法后王”是荀子試圖處理在堅持“先王之道”的前提下儒家如何進行“現(xiàn)實性變通”,也就是說,要“修百王之法若辨黑白,應當時之變?nèi)魯?shù)一二”(《儒效》)。荀子提出了“效能性”的標準,即以不同的效能來區(qū)分“儒”之成色。
作為傳經(jīng)之儒,荀子當然了解先王之道的核心價值,但身處齊、楚這樣的爭霸之國中,尤其是主持稷下學宮這樣的辯論中心,荀子具有比孟子更為接地氣的現(xiàn)實關(guān)懷,他不再否定諸侯們保衛(wèi)自己領(lǐng)地的努力,他也不再拒絕承認功利目標的合理性。的確,在那個時代氛圍中不能帶來現(xiàn)實福利的儒家理想必然會被時代所拋棄。
荀子所要面對的最大挑戰(zhàn)即是秦國,該如何理解這個迅速發(fā)展起來的、在政治制度上十分善于創(chuàng)新或吸收別國創(chuàng)新成果的國家呢?雖然我們并不能在《史記》的荀子傳記中看到他入秦的記載,但在《荀子》中我們則可以看到他與秦有關(guān)的記載。首先在《儒效》中記載著他與秦昭王的對話。秦昭王直接對他說,儒家對于治國沒有幫助。類似的質(zhì)疑我們在商鞅游說秦孝公的時期已經(jīng)見過了。但荀子并非如商鞅那樣立刻改變了自己的立場,而是強調(diào)儒家具有在朝美政、在野美俗的“效果”。儒家對于自己的道德品質(zhì)有內(nèi)在的要求,這使得儒生不會被貪邪之道所左右,必然會成為維護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。不過秦昭王接著問了一個關(guān)鍵的問題,即儒家若成為一個“人上”該如何要求自己。在回答這個問題時,荀子雖然強調(diào)了禮法并重的意思,但更為強調(diào)了儒家理想的一面,他堅持認為政治合法性來源于王道,而非暴力獲取,“行一不義、殺一無罪而得天下,不為也。”很顯然,在荀子這里,不同的社會角色有不同的道德要求,要治理天下,必須以天下為公的態(tài)度,推行王道政治。
在《強國》篇中,記載了有人問他對秦國的認識,這可知荀子對秦國的秩序有其親身經(jīng)歷。(對此過程,潘岳先生做了文學化的描述:“公元前269至262年之間,60多歲的荀子,一邊觀察一邊記錄,穿過秦國座座鄉(xiāng)邑城鎮(zhèn),一路走入了都城咸陽?!?荀子回答說:秦國地理環(huán)境優(yōu)越,物產(chǎn)豐富,是“形勝”。而“觀其風俗,其百姓樸,其聲樂不流污,其服不挑,甚畏有司而順,古之民也”。認為百姓的生活方式簡樸有古風,尤其是對于官吏和士大夫的表現(xiàn),大加贊賞,認為他們恭儉、敦敬、忠信。士大夫則能夠“公私分明”,不比周,不朋黨。朝廷也有決斷力,從治理國家的方式上看,秦國可以作為一個表率。但是,若從更高的標準來看,亦及從“王者之功名”的角度,則秦有所欠缺。荀子特別區(qū)分了一般性的治國和王天下的差別,也就是若你只是要建一個強大的國家,那么采用霸道等手段也可以,但要平天下,則需要純粹的先王之道的標準,這是秦國之所短。
的確,秦國采用耕戰(zhàn)的方式擴大領(lǐng)土、組織生產(chǎn),破除等級制度,鼓勵靠自己的努力去獲得社會地位,這都是秦國統(tǒng)一六國的重要制度創(chuàng)新的優(yōu)勢,但要“一天下”,讓天下人歸往,則需要“價值的感召力”。秦二世而亡,體現(xiàn)了荀子的眼光,也就成為漢儒試圖以儒為主統(tǒng)合百家而建立德主刑輔的社會秩序的濫觴。
荀子被后世儒家詬病的地方,除了他主張性惡論之外,就是他教出了兩個法家的弟子:李斯和韓非。司馬遷說李斯、韓非曾經(jīng)跟荀子學“帝王術(shù)”,這應該是荀子在楚國的時期。因為李斯覺得楚國難以實現(xiàn)他的理想,而六國則顯出了衰敗之相,所以他辭別荀子,要去秦國尋找機會。在辭別之時,李斯也體現(xiàn)出他對于“歷史時刻”的認識。他說:他必須把握住一切機會。在秦國要吞并天下的時候,也是布衣之士發(fā)揮其能力并獲得成就的好時機。他說,這個社會普遍看不起卑賤之人,鄙視窮苦之士?!熬锰幈百v之位,困苦之地,非世而惡利,自讬于無為,此非士之情也。故斯將西說秦王矣。”由此可見,李斯之游說秦王,一方面是他看到秦國為了其大目標需要吸納大量的人才,另一方面,則是要改變自己的處境。
李斯和韓非都是對“歷史時刻”有充分認識的,韓非推進了荀子的歷史觀,并否定了荀子的“先王之道”,他提出“上古競于道德,中世逐于智謀,當今爭于力氣”。認為先王之道對于上古可能是適用的,但在這個競爭時代,主要靠“力氣”。韓非雖為秦始皇所欣賞,但他并沒有獲得治國之機會,而李斯抓住了將他的“歷史意識”現(xiàn)實化的“時運”。在秦統(tǒng)一六國之后,如何確定國家治理體制的爭論中,有人主張恢復分封制,而李斯并不認為基于血緣的封建秩序能夠“持續(xù)發(fā)揮效能”,所以主張實行郡縣制。李斯說:“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,然后屬疏遠,相攻擊如仇讎,諸侯更相誅伐,周天子弗能禁止。今海內(nèi)賴陛下神靈一統(tǒng),皆為郡縣,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,甚足易制。天下無異意,則安寧之術(shù)也。置諸侯不便?!鼻厥蓟式邮芰死钏沟慕ㄗh,認為天下初定,如果再分封諸王,則會為未來埋下爭戰(zhàn)的禍根。大一統(tǒng)的政治格局最終形成。
李斯和韓非作為法家的代表人物,他們更為相信權(quán)力(勢)和術(shù)(御下之術(shù))在統(tǒng)治中的作用,而否定了道德在人類精神生活中的意義。實踐證明了這樣的政治秩序的脆弱性,而從某種程度上看,漢儒是對荀子的儒家現(xiàn)實主義的回歸。我們并不能將荀子的隆禮尊法看做是儒法的合流。從某種意義上,秦以后的列朝,雖然大一統(tǒng)的秩序得以建立,但其核心的理念則是“國”為其根本追求,而“平天下”只是一種虛設(shè)而已,或者只是家天下的一種“掩護性表述”。由此,若我們要從荀子的角度來重建儒家的理想,則需要重溫荀子對于“國”和“天下”的區(qū)分,因為對于“平天下”者,我們則依然要堅持“道德理想主義”,在此一點,孔子和孟子、荀子則是一脈相承的。
荀子在《正論》中說:“曰:國,小具也,可以小人有也,可以小道得也,可以小力持也;天下者,大具也,不可以小人有也,不可以小道得也,不可以小力持也。國者,小人可以有之,然而未必不亡也,天下者,至大也,非圣人莫之能有也。”我們現(xiàn)在正經(jīng)歷新的“歷史時刻”,這個時刻即是在全球化時代如何理解中國的“歷史使命”,這就要求我們突破“小道”“小力”,而追求人類之公共福祉。荀子相信圣人可學而致,我們每一次對于自己的局限性的突破,都是對天下情懷的接近。而如果沉淪于依賴于術(shù)勢的統(tǒng)治術(shù),則是“坐井觀天”的自縛之道。
(作者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、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副院長)
編輯:楊嵐
關(guān)鍵詞:荀子 李斯 儒家